为何不应说“有本事别买我口罩”?丨施展札记10
前几天我刚写过一篇札记,讨论在什么情况下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会不保?(点击阅读)
我在文中提出,仅就制造业而言,西方处在高端制造业,基础是技术优势,中国处在中低端制造业,基础是成本优势。
在日常状态下,人们都从成本出发考虑问题,中国的优势不可替代;但是非常状态下,人们从安全出发考虑问题,西方世界可能会不惜代价来重建自己的生产体系,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就会遇到挑战。
而防止进入非常状态的前提是,中国和西方国家之间应该保持必要的信任。
01
西方决定不惜代价重建了吗?
《福布斯》杂志在4月10号发了一篇文章,文中说,日本政府已宣布要支付22亿美元支持日资企业迁出中国,其中20亿美元直接贷款用来支持企业回到日本,约2亿美元直接贷款支持企业迁去东南亚。
就在同一天,白宫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库德洛表示,要为这些从中国迁回美国的企业给予100%直接报销,包括厂房、设备、知识产权、基建、装修等所有费用;换句话说,实际上相当于美国政府为美国企业从中国迁回美国的全部成本买单。
这一系列动作让人感觉西方国家差不多要动真格的,真的开始不惜代价进行搬迁了。
现在我们也都能感受到西方的这种情绪了,国内和国际上的两种情绪有可能发生共振,会让国内陷入更加忧虑的一种状态。
也许有人会质疑,情绪不能当饭吃,西方就算有这情绪,也没啥大不了,它们没能力真地搬走的。但是我要说,重要的不是西方在这一轮当中实际能做到多少,重要的是整体的情绪和氛围。
情绪会直接影响人们对于未来的预期,西方已经投在中国的就是沉没成本了,它们未必能改变多少;但是西方企业未来会在中国如何布局,会深受这种情绪的影响。
同样,中国企业界会如何布局,也会深受各种情绪影响的,如果预期变差,就不能指望经济的繁荣。
02
究竟什么是与安全相关的产业?
在西方国家丧失对中国信任的情况下,它们也不会在本国重建全套的生产体系,而只会是与安全相关的产业。
之所以不重建全套生产体系,是因为成本上实在是不划算。当年迁来中国,就是因为本国生产不划算了;而中国制造业在这二十多年来不断地演化,发展出能够同时兼顾效率和弹性的庞大供应链网络,深刻改变了生产流程中的成本构成结构,西方国家再往回迁,就更不划算了。
所以,各种与安全无关的产业,比如服装、玩具、汽车之类的,大概率还是在中国这边的供应链下来生产。
那么,究竟什么是安全相关的产业呢?遗憾的是,这个问题没有固定的答案的。它与技术相关,因为技术会改变“安全”的意涵;同时也与刚刚所说的情绪相关,因为情绪会改变人们对于“安全”的感知。
在过去,与安全相关的产业,主要是军工类的产业,西方国家的制造业再怎么外移,这些产业仍然在自己手里,因为这种产业就不是从成本角度考虑的。但是在今天,很可能就不止军工产业了。
打个比方,如果你跟人家说,“如果你嫌我的口罩不合格,那你就别用啊”,在疫情期间,从听者的角度,很可能会把这种说法理解为,对方是在以口罩来威胁自己,口罩被“武器化”了,于是口罩就会上升为一个与安全问题相关的事情了。
因此,在3月24日的时候,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了要重建一系列产业,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与公共卫生相关的产业,要确保美国在这种产业上不依赖于其他国家。
所以,究竟西方会怎么界定安全问题,这是个动态的事情,与对中国的信任程度之间有着重要的关联关系。相互之间的不信任上升得越高,则安全问题的边界就会画得越大。它会压低西方的经济效率,会压缩中国的市场空间,是个双输的局面。
但并不是说因为双输,这种可能性就不会出现。熟悉博弈论的人都知道囚徒困境,在囚徒困境中,两个理性的人,最终选择出来的结果却是整体不理性的。
让人欣慰的是,中国海关总署在4月9日刚刚发布了公告,宣布自4月10日零时起,口罩、防护服等医疗物资在从中国出口前必须进行检验检疫,以便确保出口防疫物资的质量。这对于提升中国产品的质量形象、对于提升中外的信任关系,是一种积极的努力,真希望看到中外各方更多这样的努力。
03
如果西方重建生产体系了,会怎样?
如果西方真的重建生产体系了(尽管目前这还不是个大概率事件,但绝对是个不容忽视的小概率事件),可能会怎样呢?这里可以做一些思想实验,简单地沙盘一下。
如前所述,西方重建的只是与安全相关的部分产业(产业A),其他产业(产业B)的产品仍然从中国购买。中国的“产业B”虽然仍然是走向世界市场,但是中国的“产业A”同样也会从“产业B”中有大量采购,而中国“产业A”的市场大幅萎缩(被排除在西方市场之外了,只剩本国市场),因此其对中国的“产业B”的需求也大幅下降,后者的市场规模也会萎缩。
于是,整个中国制造业都会面临市场萎缩的问题,这会加大企业之间的竞争压力,“蓝海”越来越少,各个行业都深度进入“红海”。企业之间会发生极度价格战,企业利润被极大压低,研发的能力也随即萎缩,中国的制造业会陷入一种低水平循环,技术进步的能力极大下降。
为了对抗经济萎缩,政府会加大投资力度。但是这种投资拉动的效用无法消除已有的困境,毕竟拉动出的需求规模是无法与整个世界市场的规模相比的,不过这也还是能够让企业更多地获得喘息。
中国人民忍受痛苦的能力是极强的,几年后也就适应了。由于政府不断地进行经济拉动、刺激,虽然刺激的效率越来越低,但是毕竟整体经济规模还在继续扩大,所以凭借强大的内需,中国经济还能继续往前跑。
由于外部对中国的隔离态度,会更加强化国内对于外部的对抗态度;并且由于中国经济并未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迅速崩溃,所以国内还会有一波新的强烈民族主义情绪出现,欢呼“伟大的胜利”,甚至把这些痛苦审美化,让自己深受感动。
这个过程中,西方世界形成了独立于中国的一套平行的生产体系。西方的技术创新能力还是远远强于中国的,这与其强大的基础研究能力、宽松的研究机制、发达的融资机制、以及对人才的强大吸引能力都直接相关,这是个系统性的能力。
如果中国与西方形成两套平行的生产体系,则很有可能技术上也就会脱钩。中国为了稳定,会强化内部秩序,西方在技术创新上相对于中国的优势,还会被进一步放大。
于是,在接下来的十几、二十年当中,由于中国的庞大内需市场以及一系列积极自救的努力,中国经济仍然会拥有强大的惯性继续向前冲,短期内,甚至会比西方经济的表现更好,毕竟西方是要花大成本重建一套生产体系,这是需要时间的。
但是,到了十几、二十年后,西方完成了技术迭代,进入到下一代技术,而中国的技术迭代能力跟不上,中西方有了技术代差,到那会儿,中国经济也就走不下去了。
值得提出的是,当今正处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时代,信息技术是这次工业革命的核心产业,而在信息经济时代,最有价值的资产是数据。这就意味着,如果信任严重丧失,西方是一定会把与信息经济相关的产业、与数据相关的产业,都定义为安全相关的产业的。
中国的优势在于重化工业(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核心产业)和电子产业(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核心产业),但这两次工业革命的产业,都相当于是信息技术产业的基础设施,它们的意义和演化逻辑是被信息技术产业反向定义的。
中国在信息产业上,并没有什么难以被替代的优势,有些关键领域还大大落后于西方。如果中国和西方在信息技术产业上也技术脱钩,那么前面说的“十几、二十年”这个时间周期还可能会缩短。
04
德国的启示
刚刚的这个沙盘过程非常令人悲观。幸好,要走到这一步,在现在还是个小概率事件,但它已经是个不可忽视的小概率,并且,如果相互的不信任关系在继续放大,双方的情绪继续在毒化的话,这个概率会不断上升,不是不可能走到那个临界点的。
是否有突破这种可怕前景的可能性呢?前提是,世界能够相信,中国不会把自己的供应链能力“武器化”。如何做到这一点呢?历史可以给我们以启示。
二战之后,德国被打得一塌糊涂,西德首任总理阿登纳意识到,战后的德国必须同时完成两个艰巨的任务,但这两个任务又彼此矛盾。
先说第一个任务,德国需要完成重建,否则德国的经济一路崩溃下去,有可能爆发无产阶级革命,最后整个德国都被纳入苏联的帝国圈,这对西方世界来说是非常可怕的。
再说第二个任务,德国必须要获得邻居的信任,否则没法获得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以便重建。但是,获得邻居信任的前提却是德国不能重建,一旦重建了,德国变得强大,邻居就都要吓死了;可是德国不重建的话,它就可能会被纳入苏联的势力范围,这样一来,邻居就会更加恐惧。德国就此陷入一个两难困境。
到底该怎么办呢?阿登纳想出一个办法,就是德国必须放弃“德国是德国人的德国”这样一种观念,让德国变成“欧洲人的德国”。这样一来,德国的复兴就相当于是欧洲的复兴,德国才有机会同时完成两个任务。但这种理念是不能空口说的,必须纳入某种具体可执行、可验证的制度框架当中,才真的能够落实。
所以,德国就拉上法国、意大利、荷兰、比利时和卢森堡,推动成立了欧洲煤钢联营。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,煤和钢是发动战争最重要的两种原材料,将其纳入一个跨国的联营委员会来统一管理,德国生产多少煤、多少钢,对委员会其他国家都是透明的,这煤和钢究竟会怎么用也是透明的,别的国家一看不对劲,随时可以叫停。
同样,别的国家生产多少煤多少钢,对德国也是透明的,德国发现不对劲,也可以在委员会里面随时行使叫停权利。这样各国彼此之间就可以相互信任了,此时德国的复兴也就等于欧洲的复兴了。阿登纳所要追求的那两个彼此矛盾的任务,由此可以同时实现。
这就相当于,德国通过一种新的超越于民族国家之上的制度安排,把自己的生产能力“去武器化”,才能够重建并保有自己的生产能力,同时仍然获得世界的信任。
到了今天,德国是欧洲人的德国,而欧洲也已经成为德国人的欧洲。德国对于欧洲的影响力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大,但是没有任何人恐惧它,相反,有很多国家都在主张德国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。德国放弃了自己的民族主义方案,才真正地兑现了自己的国家利益,让自己成长的果实能够真正地被收获。
今天的经济逻辑和阿登纳时代的德国已经有着巨大区别,但是人性是恒定的,信任机制如何能够建立起来,也是有着一些恒定的基本原则的。
在今天的经济和技术条件下,要想建立中外相互间的信任,该从哪些角度入手?我和大观研究团队的朋友们,正在做一系列的深入思考,已经初步摸到一些线索,未来的日子里我也可能会在札记中写一些思考的片段出来。
最后再做个广告,前面那段阿登纳的故事,我在得到APP上开的“国际政治学”课程中有更加完整的讨论,欢迎点击下方【阅读原文】订阅收听。